入土为安


岁月不饶

老物重修。

给你写这封信是在一个寒冷冬夜,窗外夜色灰蒙意兴阑珊;我虽看不大清楚但大抵也知道确实是在下雪,晶莹雪白片片无声地飘落下来,偶尔几片落在窗上玻璃又迅速融化消弭在空气里。我突然没来由想起你,提笔的理由无非是那些没营养的恶俗句子;但我想写,就写给你;只是今夜,请忍受一下来自一名三流作家难得的矫揉造作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枕边没了你,总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太宰治,你今夜注定无眠。我愣愣地听着,声音在我耳畔回响,在轻悄悄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催促着我;于是我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来开了灯,昏暗朦胧的橘黄色灯光柔和地打在我身上。我盯着床头那一排安眠药看,它们好像在齐齐嘲笑我;我突然想到你,于是一阵心血来潮;我感觉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为什么今夜我注定无眠。于是我站起来,木板床发出吱呀吱呀的陈旧呻吟;我踏着拖鞋来到书桌旁,桌上凌乱不堪地散落着书籍杂志还有文件,台灯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拉开椅子坐下,伸手开灯,拉开抽屉翻箱倒柜总算倒腾出了信纸与笔;我轻轻拂去灰尘,拧开钢笔笔盖,蘸蘸墨水开始眨巴眨巴眼睛给你写信。正是因为这封信写给你,我才需要如此费尽心思;我的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你的模样,好像你就站在我的眼前笑得张扬:太宰治,写呀。你不是很能写么,怎么不写了。
你别急嘛,好歹让我先想一想;你跟那些容易满足的小女生又不一样,对吧。哎,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一个晚上,你喝醉了耍酒疯,在一干好事者怂恿下脑子一热拨通了我的电话;打是打通了,我也规规矩矩礼貌地问你怎么了,可你却又支支吾吾着不肯说;不知道最后是你咬咬牙想着豁出去了大不了这辈子惹不起我难道还躲不起吗,再加上酒精作祟;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你就特别大声地在电话那头喊:太宰治我操他娘的喜欢你。那边静了几秒钟后一阵响亮的欢呼鼓掌,像普天同庆举国狂欢;你差点没把我耳膜给震破,不愧有你的一贯风格,轰轰烈烈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听说当时你的脸红的跟个熟透了的番茄似的,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递情书的中学女生没差。这些事都是后来森鸥外告诉我的,真没看出他还挺好心,知道给他的部下推波助澜,连带着看我的眼神也意味深长几分,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俩会在一起。我鄙夷地夸他真像只老狐狸,他说我们彼此彼此。
其实那一刻我心里挺开心,真的,但做人要有原则,所以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故作平静,云淡风轻地只回给你个哦,我知道。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脾气性格如你必定要火气蹭蹭蹭地上来。后这档子事就黄了,权当搅了一趟浑水;不出所料你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还不忘搁下一句狠话:下次把你操得连床都下不了。我哑然失笑心说这可不妙,但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虽然我对这种事向来有把握,但毕竟惹你生气了;于是我一个人在侦探社走廊里皱着个眉头踱来踱去。一旁耿直老实的新来小伙子中岛敦担忧地问太宰先生您怎么了,然后我就诚恳地请教他说敦君,和恋人吵架了怎么办。我面前的白发少年腼腆一笑,羞涩地说:如果是我的话就提前回家做好饭等他,在他下班回来进门的那一刻抱住他,像哄小孩子发脾气一样好言好语地道歉;最重要的是让他明白你的那份心意。我叹了口气,说哎他可没有芥川这么通情达理(实话实说嘛),我这么做他估计要对我拳打脚踢然后好好的道歉演变成扭打在一起;本来我就处于下风,他不给我点颜色看看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们温馨小两口那套,实在是不适合。敦严肃地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那就投其所好送他礼物,虽然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但又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败在这里。我脑子里滚过一圈后拍拍他的肩正色说,行啊,没想到你小子看上去人畜无害倒也是个情场老手;他笑笑,说太宰先生一路顺风。
我步履匆匆出了侦探社,外面寒风凛冽刺骨不比楼上暖空调,吹在脸上跟刀割似的。我紧紧敞开的大衣衣领,一张嘴就呼出白茫茫的热气;我不住地搓手,边走边思考要送你什么才好。南街有家花店还在营业,老板娘笑盈盈,见了我赏脸顺手给了枝白玫瑰;哎,你看,我真有魅力。墨绿萼片映衬雪白,枝叶带刺覆着层薄霜;我轻轻抚着根错交织的细腻纹路,指尖也沾染上玫瑰的暗香。我晃荡着来到你家门口,敲门无人回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的小刀,刀锋尖锐锋利闪着银光;我扯开左手绷带毫不犹豫地割下一刀,放心好啦,不过轻轻浅浅一下;细密血珠立刻接连不断地从划痕处涌出,殷红汇聚滑落在地,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拿着玫瑰过去,红滴在白上沿着纹路晕染渗透掺杂入骨,白被妖冶的红取代;这是我能给予你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它烙印着我爱的痕迹;我毫不犹豫地吻了玫瑰,吻她的花瓣如同吻你的唇;我将这玫瑰放进信箱,连带着我虔诚的信仰;我像是置身于异国他乡般哼着轻快的小调,长夜浩荡无边而我所过之处玫瑰遍地盛开,开在莹透的白雪之上;夜色苍茫冰霜严寒也无法阻止绽放。

哎。你不知道,你就是开在我心上的带刺玫瑰,红得滴血。

我想到你蓝眼睛里闪烁的傲人的光,呼吸渐渐开始有些困难;心脏仍旧在空荡的荒原上机械地跳动,鼻翼萦绕着腥甜的味道;我步伐沉重,像尸骨残骸抓住了我,不怀好意地笑着;天空却又开始下雪,像是祭奠谁的死去。雪落在我脸上,凉意浸透骨髓;我跪倒在雪地里,被眼前黑暗渐渐吞噬。眼皮渐渐合上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嗡嗡作响的刺耳的鸣笛声;人影挡在我面前。我没有力气去确认是谁,也不渴求救赎;我知我是将死之人。书上说人死前一生会如走马灯般一幕幕重现,可我什么也看不到;许是我这辈子太过罪孽深重,双手沾满鲜血注定万劫不复。我听到你在我耳边大喊,太宰治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认识你我他妈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可你声音里分明带着猝不及防的慌张,焦灼滚烫地落下来;你的手像霜雪一样冰凉,很小心地覆到我的脸上。我心说恭喜你啊中也,你终于能遂愿摆脱我这个阴魂不散的扫把星啦。
当然最后我又没能得偿所愿,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捡回一条命;说到底还是福大命大,这些年来自杀未遂的事情我自己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我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医护人员在我旁边进进出出,而你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镇定自若的神色,嘴里骂骂咧咧地点了支烟去天台抽了;哎,真是无情呢。这些是我醒来后替我送药的那位护士小姐告诉我的,她的声音真好听。我轻轻握住她手时她咯咯地笑起来:太宰先生我已经结婚啦。哎呀,这可真不巧;我怕是要孤独终老哇。我故作委屈半开玩笑地说,换来她垂眸一笑:怎么会,我看外面那位帽子先生就很在乎你。听到这句我也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时候你正好推门走进来,见我一只手还暧昧不清地拉着护士小姐便挑了挑眉,说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一醒来就开始招蜂引蝶。护士小姐识趣地起身离开,还不忘顺手把门给带上;你看,你都吓跑人家小姐姐了。
你冷哼一声,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橙色发丝弯弯卷卷地搭在肩上,你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要不是老子正好赶上你这躺就真翘辫子了。我噗哧一声笑了,说,这不是件好事么。好你个头,那晚喝的酒被你闹了这么一出全醒了。你恶狠狠地甩给我个锋利的眼刀,我权当做视而不见;挣扎着要坐起来时你又来扶我。我知道你于心不忍,你注定当不了恶人;所以,恶人还是由我来当吧。脸靠近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地颤动;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个男人生得这样好看,所以我凑过去在你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你抬起头来看我,冰蓝色眸子因惊讶而微微放大,像星子一样明灭闪烁;我看见你的脸迅速地红到了脖子根,偏过头去不愿意看我。我拉着你的手,温柔地开口说,对不起呀,可我爱你。你不屑地斜眼看着我,报复性地说我知道,就像九小时之前的我;我看着你像个孩子一样怄气,不禁暗暗觉得好笑;多大的人了。忽地你又迅速在我脸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有点痒;支吾着说,我也爱你。我只好使劲憋住笑;你呀,真是不坦率。
写到这里我的字迹开始歪歪扭扭了,你看到估计要嘲笑;但这是因为我眼皮打架的缘故,我实在困得不行。中间我阖上眼眯了一会,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有谁在叫我;原本想见好就收就此收笔,可我又霎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还有未完成的信。我转头督一眼墙上的摆钟,可它也早已落满灰尘,指针静杵原地不动;你不在我便过得日夜颠倒。我突然就怀念起你房间里那嘀嗒嘀嗒的钟声,把梦与现实清清楚楚地划分开来;好在我摸索一阵后想起衣袋里还静静躺着只不知谁送的怀表。我掏出怀表,放在灯光下眯着眼仔细看;上面刻着镂空的花纹,做工很精致,雕琢的是古铜色的玫瑰与藤蔓,反射出昏黄的光泽;兴许这是哪位绅士的,细小的划痕昭告了一场春花秋月;岁月给世间万物留下烙印,任何事物都逃不过这蹉跎。我突然就想,等老了以后也会有皱纹在不经意间悄悄爬上你我的脸庞;你尖锐刻薄的眼神会不会变得柔和,这我无从知晓;你那双不羁的蓝眼睛我始终看不透,但那一定是无人到过的罕迹,有日月星辰沧海桑田云卷云舒,像是集合了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的我们22岁,不知不觉快要走过四分之一个世纪;每天都有无数人与世长辞,人人都逃不过这必然的劫数。谁都有油尽灯枯的一天,倘若你先去了我必定也会随你而去;尽管放心好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是否会迷路,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无论怎样我都有办法追上你。明亮,宝贵的东西稍纵即逝,一去不归;我不是无所不能的人,我没法留住时间,也没法不爱你;我厌恶着世间,也憎恨着自己。你是我的七肋,是我的劫。
哎,扯远了。明明平时与美人聊天我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妙语连珠出口成章两三句就让他们脸红心跳神魂颠倒,可到了你这我便无从落笔,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扭曲;暗处波涛汹涌,秽物唱着不成调的赞歌肆意庆祝;我想是时候让我的脑子清醒一下,所以我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是你和我都爱抽的那个牌子,金蝙蝠。烟盒滚过烫金边缘,烟头点燃褐红火星明灭不定,闪烁一瞬便迅速沉淀焦黑。烟雾缭绕中我又开始想你,烟雾淡淡勾勒出了你脸庞棱角;我深呼吸一口气,鼻翼吸进烟草苦涩辛辣的熟悉味道;我克制住烟瘾冲动,香烟也会情难自禁让人上瘾。我怕我忍不住一支接着一支搞得整个屋子都烟雾弥漫,让每处角落都沾染烟草味道;它能让人思如泉涌是不争的事实,但我心里记挂的绕了一个圈又绕回来最后始终还是绕回到你——我不希望明天起来给你一个烟草味的苦涩的吻,然后你皱着眉头凶巴巴地训斥我;我只好低头乖巧地听着,像做错事被老师发现训斥的孩子般耷拉着脑袋低垂着手;我愤愤不平地想,明明你比我矮大个头为什么还是这么气势惊人;我说中也你不值得为我这么一个烂人操劳奔波,然后你垂眸不说话了,给我理理衣领整整领带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脸红也不心跳加速,换了寻常小姑娘早就魂都没了;那双好看的蓝眼睛闪闪发光,你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无所遁形;睫毛扑扇扑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回答我,声音掷地有声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这种破事从初次见面起我就知道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许多说不上来的感觉掺杂在一起,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个吻。
不知不觉竟然写了那么多给你,哎,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要如同老头一样感慨;我抬眼看看窗外,雪停了,浮动着白色的雾气;世界银装素裹,屋顶留着未融化的雪;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我上了楼顶天台吹着冷风看着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然后我伸了懒腰打了哈欠回来继续坐着提笔完成这封给你的信。差不多就到这里收笔吧,坐了一宿我有点腰酸背痛;老了这一通煽情滥造的长篇大论你是没机会看到了,因为我决定把它扔进垃圾桶,免得你嘲笑我;三流作家写的狗血情书,这件事我决定烂在心里成为过去,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而你不知。就这样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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