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


金鱼比萨

给山,金鱼影射大家都懂

我没有父亲。母亲苦了一辈子生下我,为我取名龙之介,许也是对我寄了厚望,叫我应当不要辜负她;九岁那年我跟着母亲搬离了贫民窟,倒颇有点熬出头的味道。新居在上了年数的老城区,墙上的粉漆已因承受不住岁月打磨而大块大块地脱落,地板是最水泥铺砌成的生冷坚硬。屋子因着背光而阴暗潮湿,头顶是结了霜锈的自来水管,还有漏水的毛病;究其环境无可奈何,然而房租低廉又落得清静,对当时来说已很不错。

楼上的房客是位教书先生,虽不曾打过照面,却已在房东那儿听过其英勇事迹的墙根:他呀,吃喝嫖赌败家子,变着花样换女人。说这话时他们神情鄙夷得仿佛是在说阴沟里的老鼠,可一旦楼上有了动静又立马缄口不语;明明大声地杵在楼道里背地嚼别人舌根了,当面又要作出谄媚姿态。我只是感到厌恶,甚至母亲许是也被他们传过流言蜚语的;总之于我,对他们免不了冷言冷语。声色犬马读过太多,反倒同情楼上那位素不相识的先生;但凡人各有志,他这般又有何不对了?

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凡人,何必自视甚高。

一日母亲有事外出,我独自一人待在家中,闲来无事便捧了本书打发时间。书皮封面上了岁数便显得塌败破旧,然而窗外的旧街道又何曾不是。我喜去旧书店,好在这浮世里寻着一方喘得过气来的地方;如同缺氧的鱼,弥留之际好歹也向往扑打浪花。旁人说我沉默寡言说得多了,倒真成了沉默寡言;是非黑白说的人多了,便颠倒成了真的。近来寒暑不常,阴雨天气倒居多。我在窗前向外眺,恰似何人伫倚危楼;我见了黑云惶惶压城,听风低斜细语成涛,雨淅沥朦胧于万山。我阖上眼,烟云便从故国琼楼的梦里匆匆散去。

突然一粒刺骨垂落下来,兀自落进我衣领;我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瞥了眉想置之不顾,却不料又从上不断坠下千山雨滴;既是千山雨滴,便许是渺渺的菩提泪。我合了书出了门,却是想去细找其中缘由;未曾想才踏楼梯便听得洄洄水声。扶手常年无人清扫,只能在苦海镀一层灰尘;然电灯随鼓点忽明忽暗,便是得了梵音。我朦朦胧胧依稀踩着忘川踏了迢迢,抬首见楼上先生房门虚掩,打开一条蓬莱的缝。我驻足门前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推开,一眼赫然便得见房内桌上一座永不曾坠落的比萨斜塔;房内一片狼藉,地上随意地放了大小物什,如同闹市街边热闹非凡的地摊;于此却是孤帆缥缈。窗旁投影里出落塞得满当的木制书架和破旧单人床,床上凌乱摊开衣物和报刊书籍。

按说这正中房梁最奇,明晃悬下一根粗麻绳围成的圈,底下摆一把摔倒破木椅,似是作以上吊之用(我在书上曾见过的)。于我并未觉着恐惧,反倒激起好奇复往前踏,正踏在从一旁门缝底下洄洄淌出的匍匐水迹。我手顿一顿,推门便见一个黑发的男人紧闭着眼躺在白瓷浴缸里。水漫过他胸口从边缘溢出,空气中余留咸涩海水味道。他苦发像由熟漆或生漆和熟桐油调制成的棕榈木颜色,般若贴着面孔,眼睫垂破碎水珠,像西天云母屏掩映落日光潮;他下巴倚一侧肩膀,像是波提切利绘画里的浊世浮萍。白皙眼皮盖不住乌青,面上隐约死的晦气;脖颈和手臂都缠绕着绷带,身际漂一层苦树梧桐。

浴缸里游着金鱼。红色的,黑色的,橙色的,金色的,环绕在男人身边;游啊,游啊,游成毕加索的油画,游成莫比乌斯的形状。我不识伤口浸泡海水滋味,权当渡河踩水过去,不顾鞋袜浸湿;如出一辙的彩绘玻璃后面斑斓地跃下光的影子,一点一点零星的碎屑交汇成斑驳的流金,蝶翼斑睫就随着光影轻轻颤动;金鱼睁了眼。他的眼睛像是地底层层淤积下掩埋万年的翳珀,人面浮笑桃花;我怔怔地望着他,见他笑开去,眼角荡漾开粼粼微波;他试探性地转过头来,对我出声道:龙之介。你,是叫这个名字吗?我点头,不明了他未曾谋面却从何得知;兴许,他是因了缘故才被打入人间。

黑发的男人扶着光滑的浴缸壁撑起身来,似乎颇为吃力;我挪了挪步想上前扶他,眨眨眼,看到澄清的水流如柱般从他衣上亘古不变地淌下来,淌出一条迂回川流的溪。他似是自言自语般低下头絮絮叨叨地说,啊,一千零一次自杀失败。他语气似老生常谈家常便饭,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和纸,把揉成一团褶皱起伏的纸摊开在掌心,在上面画上两百个正字后的第一笔。我愣神时他自顾自关了水龙头,冷不防转过头来,俯下身在我面前冲我笑道:龙之介君,帮我捉金鱼好吗?

啊,先生。好。他话语似带神奇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应了。我既已允诺,便要卷起袖子来捉金鱼;忽然听到很轻很轻,惊鸿般地一句: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我听见内心有什么类似瓷器一样单薄脆弱的东西,悄悄地遭受着唾弃破碎了。男人把装了水的圆形金鱼缸放在地上,蹲下来和我一起伸手去捉浴缸里游动的金鱼;然我刚触到金鱼它便惶恐地逃开,怎么也抓不住。水是冰凉的南极,金鱼是冷冻的北极;我依稀觉得他身上那种黏腻像是女人脂粉的香气,还有母亲曾带我吃过的橘堂的汤豆腐。我好半天才捉住一条金鱼,却又被它甩着尾巴挣脱;待到回过神时早已逃之夭夭,指尖也只空凭余了腥味。

男人与我截然不同,很快便捉住了所有的金鱼;他用双手捂住金鱼,将它们一尾一尾地放进布着极光裂痕的鱼缸,面上浮动着一层湿气;骚潮逆流涌折出烈日冉冉的回光,金鱼空洞地在他苦发上垂落的泪里焦灼。游啊,游啊,像是雨打浮萍般浮沉起落;游啊,游啊,像是张合的牡蛎,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我问他,先生,您很喜欢金鱼吗?

他没有回答,安静地喂着鱼缸里的金鱼;半晌后他抬头,说,我宿命中曾有一条被红线捆住的金鱼;而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世人自诩被红尘俗世蒙了双眼,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地涂炭生灵,把瓷玫瑰刺入知更的胸膛。金鱼透明、苍白而又美丽的鳍被撕扯下来,眼角滴出猩红的眼泪;盈透着细密纹路的蝶尾垂于将死之际,烂熟掏空的鳞片浮现朱蓝,蚀落剥离成褪血玻璃珠。茜素抑或赭红洄洄地淌落,千层浮光浪潮替他冕去诸世苦难。

我年少没有发过虔诚的誓,所以我不会轻易地沉没深海。我幼年在画册上见过鱼姬,身为人母的她有着水草般温柔摇曳的头发;她面色蜡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珠白多黑少,有高高的颧骨和瓷白的珍珠牙,身上能掐出淤血乌青。那是一种近似病态的美丽,眼珠后面有迷惘空洞与苍白凄凉;你甚至能看到她活过来,指甲轻轻一划便能刺破她雪白浑圆臂膊上蜿蜒匍匐着的青紫色血管。倘若拿碗接过,便能结出力透纸背的世间苦果。

世间苦果,金鱼血。金鱼被剔除去骨头,因着红烂熟掏空后近似透明、苍白而美丽。

后来又有一条沾染污浊的橙色金鱼,有着太过温柔,近似异类、足以致命的尾鳍。他在苍茫中沉浮,帽檐因被江南烟雨打湿而迷濛;他像是无意间落进沧浪的玫瑰,镶嵌了童话中王公贵族苦苦追寻的蓝色蔷薇。那里头纯粹干净得像是无人够格佩戴的蔚色胸针,是世间窥不得的美丽。梦里我亲吻了凡胎肉身剔除的头骨,灰蓝色的鸽子叼着濒碎的行星;柳枝环绕荨麻,垂柳替他哀悼;野玫瑰会枯萎,紫罗兰停止呼吸。

他说这话时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镜子里倒映出倾斜的比萨斜塔与布着裂痕的鱼缸;我悄悄地侧耳,听到了亿万光年前斗转星移的叹息。忽地楼下传来叫唤,想必是母亲回来。见不着我她是要着急的;我仓促地起身准备告辞,临行前我斗胆问:先生,您的名字可否告诉我呢?当然啦,他拂去周遭窅然的山水桃花,笑同我道:太宰,太宰治。太宰,太宰治。我逐字逐句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心里忽地轻松;临到门口时他又叫住我,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听他眯眼颦笑道:龙之介君,——。再见啦,我那时不明话里含义,只当作寻常道别般点头应过:嗯,太宰先生再见。

第二天,人们发现太宰先生终于圆了他的夙愿。他安详地躺在浴缸里,没有苦痛,没有忧愁,如同当初我第一次见他那般闭着双眼,左手握一片碎磷光。鲜血如同天际灼烧光华,万艳争流渡染成一缸红霞;他两鬓细碎黑发贴在耳边,像是墨龙睛蝶尾般生来便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血是河川径流,黏糊糊地淌落下来,交流汇聚成凝脂坠入大海。我用力挤开喧闹的人群冲到浴缸旁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止也止不住地落下来,啪嗒啪嗒地化成海岸线上破碎的雨滴。

浴缸里还是游着金鱼,红色的,黑色的,橙色的,金色的,在太宰先生的周遭游啊,游啊,在渺茫苦海里伴着先生游到沧海桑田,游到天荒地老;上穷碧落下穷黄泉,年少不晓情爱事的金鱼置身比良坂烟火清凉处抖落镀金鳞片,似乎是很勉强地、干巴巴地挤出一两滴眼泪来落在先生的雪白雪白的衣领上,好祭奠这位房客死去的青春。先生捧着死去的灼灼金鱼,回头便能望见他在忘川的浪里浮笑。而我饶是懵懂,恍然间也终于明白了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他说,龙之介呀,不管是金鱼也好,人也好,都是很无情的哦。

轰隆——人们回过头去看,桌上的比萨斜塔突然倒塌了。

-0112三改


来源:PM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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