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


以吻封笺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①


 意念@槲,随缘

这是鄙人头一回写信给先生,心中难免不了几分忐忑;这信写完了也不着急寄出去的,说白了尽是些闲言碎语。学生愚昧,但凡有了闲暇便想给先生写些什么,好留些存在的证明;这么说或许免不了要受一番冷嘲热讽,可哪怕先生满不在乎看也不看一眼,我却也是知足的。鄙人不痴心妄想些什么,只图留个念想;先生只要收下了,对我来说便已是莫大的慰藉。实这寥寥数笔字里行间也无甚意义,于先生定然是安之若素的;但于我,思索再三终究还是犹豫着提笔。一厢情愿也罢,心里头无名的冲动支使着也罢;我明知这信上的粗俗字句,怕是入不了旁人眼里;既入不了旁人眼里,便更入不了先生眼里。鄙人深感问心有愧却也无济于补。如此这般下来,这信怕是寄不出去了。

寄不出去也无妨,我总觉着先生或许是一切都了然的。鄙人也不明了该怀着怎样的意来落笔,说虔诚未免亵渎了教义;我是离经叛道之人,不配得这字眼。平日听闻信多是怀着焦灼与忧思之情,必是带了愁绪;许是我孤陋寡闻,但用这红筏便免不了生出几分世俗烟火味道。先生也不必在意,又抑或是我多虑;先生何时为我乱过方寸了。反倒是鄙人,先生便是我的软肋。鄙人自己想来心下也透彻,早年跟随先生数年未悟得分毫,实在不比那人虎,也难怪先生总是对我冷眼相待。无甚的,却也还是厚皮赖脸地想得着先生的认可;哪怕是性命,也值得付之一炬。先生要鄙人做什么,鄙人便做什么;鄙人自己心甘情愿,先生也不必有愧于我。但想来也不会,我未免太自作多情。我这辈子许是与先生无缘,可最不希望的,便是先生总躲着我;我想我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厉鬼,先生又何必如此呢。但再细想又了然,己身白如纸的面色或许真有几分煞人,恰似那无常了;怨不得先生,也怪不得旁人。

鄙人从来都看不透先生,如同先生永远是在下的老师;学生若胜过了老师,又怎叫学生。用这红筏也没什别的用意,如此洋洋洒洒看下来也是通篇的无用字句;笔尖轻蘸染几分墨色,水迹便分了千丝万缕;化不开的结,抑是劫。这话鄙人来说怕是只落得个俗套,但先生说便大有不同。学生用的是旧砚台,仍旧是当初先生爱用的那套;但似乎又不同,转念一想才明这物是人非。从柜子里拿出来时,这东西也早已积了层厚厚的灰;饶是鄙人总念及先生,经年累月下来也难免出了纰漏,忘了顾这半分犄角旮旯。鄙人身子弱,尘埃进了肺腑免不了又一阵咳嗽;让先生见笑了,近来身子贫乏,或许面上也已有了死的晦气。但我天生面相便如此,也是无需在意的,倒是舍妹总惦记着,叫我想起当初惦记先生;先生却总是摆摆手不耐烦地让我走开。我明白先生的用意,便也毕恭毕敬地止了动作;却又心有不甘,便垂首敛眉在旁等着。我想此举定是让先生不悦,却也执怮;先生皱了皱眉,转身也任由我去。此后便听得了闲言碎语,但于我无妨,反倒是担心怕碍了先生。

鄙人明白,先生身子也不大好的。关于鄙人的病,先生面上似乎不甚在意也从未挂念过,旁人却私下偷偷对我说了;我许是不信,便厉声斥了他们:这不是无端抹黑,玷污了先生的名誉么!且不说有违常理,做学生的不循规蹈矩也自觉无颜面对先生;先生的好意若是真的,心领便可,无需言语的,否则未免太落了俗套。先生不一样,来去没沾染上半点人间烟火,不能与世俗相提并论。这么说或许难免夸大,但学生自知先生可望而不可及,便无端认为先生当得起;所以先生也莫要再谦虚推托了,即便只我一人如此认为也好。

入了秋了又无故平添几分愁绪,每每念及总免不了老生常谈一番;多少年过去,诸位先生也有了白发,一起喝酒时时常感慨唏嘘,鄙人听着虽不了然,心头思绪也难免如潮涌般克制不住;虽不到几乎要落了泪的地步,却也难免酸楚。我还是想着先生,想那无人夜里为鄙人的所作所为。先生对我言辞间流露的尽是不耐,却还是挂念着我的;我知先生原本就是温柔的人,便也不好意思多过问。先生许是以为我正熟睡,便附在我的耳边轻悄悄地说:龙之介,我走了。薄唇微动吐出的字句刚出口便消弭在冰冷的空气。我本想起身问您去哪,可又突然怯场;没了勇气再开口再起身,再最后抬头看先生一眼。如今想起便不由得落下泪来,这泪可当真奇怪,竟滚烫得蚀骨;落在字上,墨迹便深浅不一地晕染开来。这红笺上还撒了金箔的,鄙人将那布锦铺开来,抖落了红筏便似抖落了陈年往事;金箔像是先生拥过的女人指甲上的点点星屑,朦朦胧胧依稀看来又似是以烛火点了纸后烧剩的零碎火星;说笑了,倘若真烧,怕是只落得成灰下场。

不知先生近来如何,鄙人翻先生架上旧书时,匆匆瞥见泛黄书页中夹着个字条: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②。我认得出那潦草字迹是出自先生之手,便不由得翻到反面看那落款,果不出乎意料。先生莫怪我,我并非有意窥探先生隐私;先生的书架我一直清理着的,书也向来规规矩矩的摆好。我知先生不喜别人动自己东西,却还是心存侥幸将自己与别人区分开来;但或许是我自视甚高,我在先生心里究竟如何如今也已无从知晓。先生若不喜,学生便不再动。旁人说是我妄自菲薄,但我向来只听先生的,容不下他们半点分毫;说我自恃清高也罢,我所感之只是想将这话再转赠予先生。

这是鄙人写给先生的第一封信,或许也是最后一封;其中缘由自是已无需言语。先生如今已乘鹤西归,而我掂着这没几分重量的薄纸,犹豫再三还是定以吻封笺;红妆墨色间轻浅一吻,终是封了这一纸相思;倘若两三句便能道尽平生意该有多好。可我不能,学生愚昧且才疏学浅,端的怎样一副光景也无从知晓;吻这红笺,许是等同于女子施粉黛时抿的红纸。再抬眼看那台前明镜,红笺的颜色便愈发深;同鄙人比起来,竟是没了半点血色。红刺眼妩媚,红鲜艳妖娆;红如怨如诉,红颇具讽刺味道。雁于天际略过斜阳,我挂念先生,不知先生而今又如何?

 

①:出自(宋)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②:说来好笑,word自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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